董晨宇 | 戈夫曼与互联网时代的自我呈现

发布者:管理员发布时间:2019-12-23浏览次数:3607

15期“42号楼读书会”邀请了中国人民大学讲师董晨宇博士作为点评嘉宾,为参加读书会的同学解读了戈夫曼的经典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读书会由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黄典林老师主持。本文为现场讨论的节选,根据录音整理。


董晨宇

 

黄典林:谢谢张进的读书报告,下面我们请董晨宇老师来为大家解读一下戈夫曼的这本经典著作。



董晨宇:刚才听了同学的报告,感觉是严格按照戈夫曼原著的结构来梳理了一遍,我相信这样的理解是有价值的。但我更愿意建议大家在看书的时候,换一个思路,那就是在搞懂原著内容的基础上,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本书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如何来指导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研究。于是,我更愿意建议大家一起来思考:戈夫曼的这个自我呈现理论,印象管理理论是如何被应用在我们这个互联网时代的。 

 

这当然需要搞清楚戈夫曼的理论在新的历史和技术背景下都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他的这些经典概念和理论在2000年之后在英文学术界的研究当中得到了哪些发展呢?大多数的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可以称之为Speech community,也就是言语社区。其实我们在互联网的互动主要是通过语言来进行的,这种交流时逃不出符号互动论的。但是这些理论又有什么变化呢?结合刚才这位同学解读的很多有趣的关键词,我们一个一个来梳理一下,首先是前台和后台。

 

在互联网中,我们是前台还是后台呢?在我看来所有的社会科学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it depends,叫因情况而定。比如说拉姆在做暴力的电视对儿童有什么影响的时候,花了很多年时间,答案是有时候影响好,影响坏。但是请注意学术研究要再往前走一步,是it depends on what, 这到底是因什么情况而定?这里面就是就典型的定量的思路了,就有很多的变量会出来。这第一个前台和后台,第二个是刚刚这位同学所说的观众隔离,这位同学还提到了流露与给予?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就先讲这三个概念。

 

比如前台跟后台,互联网是我们的前台还是后台呢?如果你读完《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这本书的话,你可能下一本要读的是什么?是梅洛维茨的《消失的地域》。因为它告诉我们电子环境中前台后台已经模糊化了。那好,互联网到底是前台还是后台呢?有人说是前台,有人说是后台,那下面我们加上一个概念叫Self disclosure,所谓的自我披露。如果把这个概念加进来的话,那我们在在互联网中的自我披露是更多呢还得线下的自我披露更多呢?这又是一个可以值得研究的话题。你说互联网是前台的确是前台,并且你会发现这个互联网给我们的前台的表演提供了非常非常多的机遇。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结合到第三个概念给予与流露,你会发现人们为什么会表演失败?很大原因是我们能够掌握我们的给予,我们说什么话我们是能掌握的,但是我们不能掌握我们的流露。如果你是一个未经训练的人,你可能你的一个眼神就透露你自己,比如说你跟朋友说你能借我500块钱吗?朋友说可以,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是吧?其实流露是不太好控制的,给予好控制,但是互联网中的给予比流露要重要的多,因为互联网都没有流露了。你怎么能看到我的一颦一笑呢?这样就出现了很多的问题,比如说1993New Yorker杂志发表了一篇漫画,大家都熟悉这个漫画,两只狗对着电脑,一只狗对另外一只狗说,On the internetnobody knows I’m a dog。所以我们表演自己的前台,甚至把自己的前台戏剧化夸张化是一个非常容易的事情。你们去查一下知乎上一个人叫做海贼王,路飞。就是这个人在知乎上表演了200多种身份才被发现。他在西双版纳禁过毒,然后被报复变成了残疾,第二年就成了山东烟台高考状元。



 

我们都会展现自己的前台,或者我们都会操纵自己的形象。如果我们把我们的自我分成三种,第一种叫做真实自我,第二种叫做理想自我,第三种叫做规范自我。那互联网中表达的是什么?表达理想自我的空间会非常大,例如你们ps照片。那在互联网中是否会有真实自我表达?会,因为有一种东西叫树洞。你们在朋友圈中表达的很多时候是规范自我。你会发现大学老师的朋友圈,一般会发会议通知和论文对吧?这就是规范自我,就是他认为别人期待中的他应该发这个东西。比如黄典林老师朋友圈突然发了一个海贼王路飞的照片,或者说黄老师为TFboys去应援了,大家就会认为这与他的身份不相符。 

 

你会发现这三种自我其实是混杂的。它还会造成所谓的道德恐慌。所谓道德恐慌,任何一个技术出现的时候,我们社会上都会有恐慌。比如电报出现的时候,你你们知道当时人会有什么恐慌吗?西方会认为电报让人们的距离变远了。当然同样电话出现的时候,说人们不愿意见面了,人际关系变得冷漠。电影出现的时候,他们说戏剧艺术被摧毁了,然后广播出现的时候,有人说教室没有意义了,教育要完蛋了。电视的时候出现的时候,考研的你们都知道叫容器人吧,互联网出现的时候一样吧?美女主播视频一样吧?王者荣耀一样吧?抖音一样吧?人类的进步其实非常渺小的,我们一直在重复这种道德恐慌,而互联网道德恐慌在哪里?因为我们对于自己形象的控制力增大了,也就是说每个人的欺骗变得容易了,欺骗变得容易了,于是有一个领域你们可以去查,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这个领域叫做Online deception,就是网络欺骗。网络欺骗变得更容易了,因为我们对给予的控制力更大了。

 

还有一个问题是交流的困难也变大了,比如说举个最通俗的例子,你们有没有发过一个表情包叫笑哭,告诉我谁发这表情包的时候真的笑哭了?一脸冷漠是吧?还有,你们发哈哈的时候,你们一般不会发两个哈哈吗?不会吧,因为两个哈哈的意思是呵呵的意思,是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所以我在访谈中发现,如果你真觉得他特别好笑,大多数人的答案是四个哈起步。如果你们去看那些表情包,如果有哈哈的文字的话,我自己做了一个统计,四个起步,绝对不会有一只小黄鸭配着两个哈哈,那是嘲笑。所以你发现我们的流露降低了之后,我们要进行一种补偿性的流露,我们的表情应该怎么去补偿呢?我们只能用文本来补偿这些表情的缺失。  

 

所以这里面就出现了另外一个研究领域,就是网络语言。你能联系在一起了,网络语言的研究是online language。你看这里面就有很多的东西可以讲,但是你可能又要问了,说老师这个太可怕了,我对别人的控制,别人到底在用什么表情跟我说话,我根本没有控制力,他是不是在欺骗我呢?或者说,互联网中既然有这个欺骗的技术,欺骗的这种所谓的技术可控性是让我们更容易欺骗吗?这里面又出现一个问题了!就是所谓的技术可控性会不会导致人们一定会出现欺骗呢?你们可以搜一篇论文,这个人叫Ellison,他2006年写的那个论文研究dating website,就是相亲网站中的自我呈现。他为什么研究相亲网站?不是因为相亲网站特别的八卦,而是因为相亲网站中其实对这种前台和后台进行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考量和平衡。你想想,在社交网站中交友的话,你会不会跟他线下见面?不一定吧。但是你去相亲网站上相亲,你是不是一定要把它下载到现实生活中跟她共度余生,所以你是想见前台还是后台?你是欺骗他展示理想自我还是展示真实自我?你很纠结吧?不知道该怎么办吧!于是我们要在前台后台之间做出平衡,要在理想自我和真实自我中进行平衡,因为你无法穿着西装跟另外一个人过一辈子! 

 

两个人恋爱如果是能够长久的话,一定是他可以见到你的后台,不是说他见到你第一次约会时候准备很长时间那个样子,而是见到你周六早上不起床,鼻子在冒泡的那个样子,他能接受你那个样子,你们俩才能共度余生。所以人们希望别人看到好的一面,自己好的一面,也希望能够被关爱理解和接受。所以你会发现前台和后台之间的这样的一个struggle就造成了很多欺骗的技术。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欺骗究竟是什么原因就不具体展开了,大家可以去看看论文。

 

我们说的所谓的前台跟所谓的后台,里面涉及的自我呈现,是通过语言来进行的。这在互联网的研究中就涉及到了数字痕迹的问题,digital imprint。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呈现,转身即逝的,你呈现完了之后是存不住的,除了我们出生的时候,父母可能给我们存一下我们长什么样子,我们结婚的时候有人录像,平时谁会给我们录像,都是转瞬即逝的。但是你在互联网中的呈现是什么样呢?于是有一篇文章,Hogan 写的从performance  exhibition,大家可以看下。我们在互联网中的表呈现,不是表演,而是展览。于是我们的每一个社交媒体中,我们所呈现的东西都是我们内心的一个展览厅,一个博物馆。这里面如果你要再去追究的话,它其实又是本雅明所说的aura,灵韵。其实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表演是此时此刻的,是有灵韵的,但是我们在互联网中的表演是没有灵韵的,因为他其实就像一个唱片机一样,随时可以去重新播放。这就出现了对自己的网络痕迹的控制问题。我为什么设置朋友圈三天可见?我在访谈中问了很多人,把他的朋友圈翻到他最底下第一条,让他给我讲当时为什么发这个状态,仅仅讲了五条他就崩溃了?“我怎么发过这么傻的东西?”人是成长的,但是表演的痕迹永远留在那里的,就会给你造成很大的问题。所以我们会用三天可见来去避免这种数字痕迹带来的问题。数字痕迹让我们的遗忘变得难了,记住则变得容易了。


戈夫曼


这又涉及到什么研究领域?cyberbullying,网络欺凌。一个人如果办了一件坏事,他永远被挂在网上,找工作的时候,一查就能查到他做坏事的痕迹。这里又联系到另一个领域——Post-breakup recovery,就是分手之后的个人恢复。为什么会很难?纽约时报的一个专栏记者在2004年的时候写过一篇专栏,说他跟他老婆离婚之后,然后花了一整宿删除Facebook上他老婆的所有痕迹,发现删不掉。如果删掉了与她的合影,删掉了关于他的这些广播,但还有一些很难删,你跟她以前在facebook上的互动;你们俩共同被另外一个朋友艾特了这些怎么删?你们离婚之后,删不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注销。

 

就算你把你的前女友或者前妻或前夫或前男友都取消好友。还有一种可能,如果你不删照片的话,突然Facebook或人人网会提醒你,去年今日这张照片你还记得吗?好久没联系了。联系一下吧,是吧?如果就算你把它全删干净了,因为你们俩有一些共同好友的话,微博或者Facebook会提醒你一句,你可能对他感兴趣。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还有什么可怕?当你进入到第二段恋爱或婚姻之后,就很麻烦了。你的第二任女友或妻子或丈夫或男友就会说,你为什么不删掉你以前跟他的对话。我说的不是笑话,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已经发表的许多科学研究的主题。

 

我再讲一下观众隔离,就是刚才这位同学汇报特别好的一点。互联网中观众的隔离有什么变化?就是消失的地域。消失的地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我们在表演的时候,看不见观众是谁,地域是弥合的。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来给你们在分享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是在表演,是在自我呈现,那这时候你们是谁,我基本上是有控制的。因为黄老师告诉我,大家都是谁?都是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的硕士生。对,这是我能控制的。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黄典林老师,这都是我能控制的。我会表演你们两方都能接受的东西,这是我表演的策略。但是在互联网上你有没有想过你发一条微博,几个小时之后,微博告诉你有三千零五百七十三个阅读,这都是谁读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不会知道是谁读的?于是你只能干嘛?你只能想象。互联网中的观众叫Imagined audience。就是我会想象谁在阅读和观看我们的表演,但是这种想象能够成立吗?可能说成立不了的,比如举个简单例子,你们去想一想你们的微信加了多少好友,这些好友包括谁?这些好友你都认识吗?你可能不会都认识,有些人你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

 

有一次我突然接到了微信语音通话的邀请,是我以前加的一个卖火车票的黄牛,我一直没删他。我忘了屏蔽我的朋友圈了。你知道他给我打一个电话,是因为我当时托他给我一个朋友买票,然后他给我打了一个语音通话,接通之后,他第一句话说董老师你好。我当时就吓崩了,我说他怎么知道我是董老师?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可能一直在关注我的朋友圈。我根本不知道我观众是谁,那这时候我们怎么办?分组可见。分组是不是就是观众隔离?你想一想,戈夫曼为什么经典?因为他的很多的术语,是具有长期的生命力的。但是分组有用吗?当然这跟自己的性格有关系。我在广州访谈的时候见到一个整理癖,他为把我分到哪组纠结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在跟我访谈了一段时间之后,主动说说,我觉得你人不错,把你放到朋友里吧。所以分组有用吗?因人而异,但是我觉得以我而言,我觉得没什么太大用。那没用怎么办呢?就有另外一个原则叫作最小公倍数原则。这个原则在哪找?google里搜Hogan,查找关键词就能找到这篇文章。最小公倍数原则就是一旦我们在想象观众的时候,觉得无力的时候,我们就会发那些人畜无害的东西。就会发猫是吧?就是这个道理,撸猫是绝对人畜无害的,大家都可以接受的。

 

但是其实你要再讲的话,还有一个叫作情境坍塌,也叫语境坍塌。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在表演的时候,刚才这位同学讲得也特别重要,就是我们会给情境做定义,我会定义我们在哪个情境当中,但是关键问题在于在互联网中我们的语境情境是坍塌的,我们没法定义。因为我们到底是在做人际传播还是在做大众传播呢?这是我们经常会讲的两个两个二分法,我们把传播行为分成人际和和大众传播,但我想问你,你在微博上艾特你的朋友说收图,这是人际传播还是大众传播? 

 

首先第一你是人际传播,第二你可能是大众传播,所以就有一个概念Mass personal communication。这个人叫奥苏利文,2017年他写过一篇论文,这篇论文说我们应该弥合人际传播和大众传播的语境,这种语境的弥合并不只是互联网新现象,小时候有没有听过情感广播节目?广播中的情感热线节目,我打了个热线,我说你好我喜欢上张桂花,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表白,我能不能问问你的意见。然后主人跟我说说我第一第二第三……请注意这是大众传播还是人际传播啊?这是不是都有。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新现象。但是在互联网中,在社交媒体上,我们的自我呈现就是这样一种大众人际传播,就是这样就造成我们的语境坍塌。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有一篇论文,2012年发的,现在已经被引用了几千次了,这就是Mar wick boyd “I tweet honestly I tweet passionately”。它具体讲的就是我们跟大家说的这个话题。

 

读书会其实就是交流,如果真的继续讲下去就可以开一门课。但是我希望能够带给大家的两点,第一点,读书就是一定要读完它的表层含义之后,你要读它的底层逻辑,这表层含义都会变的。戈夫曼说的很多事情已经过时了, 它过时是一定的。所以它的表层内容可能不会完全帮到你,但是它的底层逻辑可以进一步被你开发,这是研究和理解这个现实特别重要的一点。第二点,我想传达的一个理念就是研究可以是跟我们的生活非常接近的。传播研究院有一个学生,我参加了他的那个硕士论文答辩,他研究的是两所大学清华和北大的官网上的英文版。印象非常深,他做的很简单的,跟我们生活离得非常近,因为他是一个留学生。他就分析这两个大学的英文版主页,他用批判话语分析来得出来的一个最基本的结论是我们在做大学国际化的时候,主页对外国人是非常不友好的。他的研究,当时我觉得虽然有瑕疵,但在我心中做一个硕士论文的话,它也是一个完美的硕士论文,因为他能够找到与自己相关的这这些现象,并且挖掘出来。 

 

真正厉害的研究一定是把我们平庸的事情重新陌生化,习以为常的东西,重新陌生化。因为对于社交媒体,你说老师有什么可研究的?就是因为社交媒体如此之常见,以至于他消失不见。这个词叫banalization,平庸化。所以这点是我觉得特别重要的。就是读书可以读到很多自己感兴趣的研究领域。比如我个人的研究领域就在新媒体的人际互动领域。

 

以上就是跟大家的交流,谢谢。 

 

黄典林:我们今天选择的戈夫曼这本书,曾经被认为是20世纪以来社会学里引用率最高的一本书。可见戈夫曼的理论的影响。我们看一本书是不是能够适当地跳出来?我觉得董老师刚才给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展示,就是说你知道这概念又怎么样?前台后台、印象管理……它跟我们当下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更好地理解戈夫曼理论的脉络,大家可能还是需要对20世纪美国的整个社会学的脉络要要有一个把握,这样的话你会更清晰的去定位它。这样读书有什么好处呢在,就是说如果大家以后学习一个东西,然后试图把这个东西用到自己的研究当中的时候,你就会更高屋建瓴的去理解这个理论,它在整个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版图当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才会避免出现理论的误用。

 

董老师给了大家一个很好的启发,实际上我们发现当你在看戈夫曼的时候,其实这是只是起步,你下一步要干什么?你下一步要看戈夫曼出了这本书以后,过去的这几十年来,在学术界大家是怎么发展这个理论,怎么去把这个理论细化,进一步的根据当下的这种技术和发展现实,对它进行衍生扩展。所以刚才董老师给的给大家举了很多例子,我们就发现可能当初他这个原发的概念在今天来看,它的有效性已经打折扣了。但是不等于说原始的这个概念没有用,因为它是一个起点,是个启发点,因为现实变了,实践在发生变化。后来的作者就根据现实提出了很多非常有启发性的研究。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读书和学习的方法。今天我们谢谢董晨宇老师的点评讲解,谢谢同学们的参与。下次读书会再见。

 

 来源:传播的观念